作者 中青报·中青网实习生 吴思怡
11月30日，获救后，“甜甜”暂时栖身在笼子里。受访者供图
这是一个颇为尴尬的局面，救援者拼命施救，被救者拼命反抗。
不久前，在云南曲靖一处天然溶洞内，人们试图“救”出一只狗。
村民、蓝天救援队队员、中国洞穴救援联盟成员都来了，在网友的围观中，这场营救行动持续了一个多月，人下洞超过12次。每一次“施救”都遭到狗的“拒绝”。
11月29日， 相关话题登上了各大社交平台的热搜榜单。目前，该话题在微博的阅读量超过2.8亿。有人给救援人员寄工具，有人给狗寄粮，还有人打包票称，“救狗花的钱我来出”。
“救人都没这么大动静。”一位参与救援的人员感到费解。
“想把它弄上来”
10月里的一天，曲靖市富源县黄泥河镇丫巴寨村村民刘伍兵穿过村子去扔垃圾，有人告诉他，“洞里的那只狗”又开始叫了。
刘伍兵想起，曾听人说，有只狗掉进了村中某个溶洞。富源县喀斯特地貌发育典型，村里有很多相似的溶洞。
出于好奇，刘伍兵走到洞口去看。洞位于整个村子的中间地带，在一条蜿蜒的小路旁，周围有一小片竹林。洞口呈不规则的多边形，最大宽度约3.5米，石壁上垂着野草，生着青苔，不时有蝙蝠在洞口盘旋。为防止人跌落，村民已在洞口一侧砌起1米多高的围墙，后来为了便于倾倒建筑垃圾，又拆除了部分墙体，形成了一个小垛口。
刘伍兵朝洞口吹了声口哨，洞里马上传来回应似的狗叫声。
他回忆，当时觉得“狗好可怜”“想把它弄上来”。
他隔着围墙向下张望，洞口黑漆漆的，看不清下面的情况。刘伍兵记得，小时候一到冬天，洞里就有浓浓的雾气往上冒，往下扔石头，好一会儿才能听到落地声，“老人们说底下有暗河，特别深”。
如今，洞口的气味并不好闻。村子住了100多户，建了四五个垃圾池，但有村民图方便，平时会往溶洞里丢垃圾、倒污水。村里老人居多，不少人知道洞里住着只狗，也有人往下面倒些剩饭剩菜投喂，还有人扔下死去的家畜。
有村民说，狗是4年前掉进洞的，也有人说是6年前。一位老人告诉刘伍兵，自他记事起，从没见有人下过洞，他也想救狗，但“洞太深了”。
刘伍兵想试试。他30岁，是个建筑工人，刚带女儿做完手术回村，有几天空闲。10月27日，他和两个村民找来一只大竹篮，用60米长的绳子系好，篮里放上肉，慢慢垂到洞里，希望能够将狗引进竹篮吊上来。
竹篮停止下坠后，绳子还余下5米左右，几个人估计，洞穴高约50多米。
狗没进篮子。
刘伍兵在抖音发了段视频，宣告“第一次救助”失败：“掉下去4年的狗狗我也无法救你啦。”
视频发布之后，不少网友对小狗能在洞里存活4年感到讶异。有人怀疑刘伍兵为了博眼球，扔了一只狗下洞，要拍40集；有人让他找动画片里的角色“汪汪队”；有人自称四川的专业救援人员，向他询问情况；也有人说，已私信曲靖消防，救狗需要多少钱自己可以垫付。还有人说，狗在洞里安居乐业，请勿打扰。
其中一条留言回复道：“联系我，我们去救它。”
一个救援群形成了
留言者名叫王红杰，家住云南文山。11月5日，他又发私信给刘伍兵，表示“如果是真实的，我们可以无条件免费救援”。
王红杰的家乡盛产蜂蜜，他从事悬崖采蜜工作10余年，因用藤条软梯升降效率低，学习了绳索技术。2008年汶川特大地震发生时，他正在映秀游玩，被困期间接触到蓝天救援队。此后，他卖蜂蜜之余，常常参加公益救援行动。
向刘伍兵核实情况后，王红杰问朋友卢发双：“要不咱们一起去救狗？”王是中国洞穴救援联盟成员，卢是文山蓝天救援队队员，他们都是文山人，常常在一起采蜜。
卢发双爽快地答应下来，他们加入了刘伍兵组建的“爱心狗狗救助群”，当时群里有20多个成员。
用竹篮救援失败后，刘伍兵说，心里老想着那只狗。他回复王红杰，狗救上来之后，自己可以收养。
11月13日傍晚，王红杰、卢发双和来自文山的一位女救援人员朱礼节，带着上升下降器、绳索、岩钉、挂片、梅陇锁、电锤等攀岩工具，从文山驱车前往丫巴寨村。两地相距700多公里，部分道路坑洼，运煤车较多，他们开了大约7小时。
王红杰表示，相比于山岳救援等其他类型的救援工作，在国内，需要洞穴救援的情况较少，多为洞穴爱好者探洞被困或因不明原因跌入洞穴。极度的黑暗、不可预料的落石、随时可能的塌方、伤员的恐慌及其引发的操作不便等，使得洞穴救援危险系数较高。
到达丫巴寨村之前，王红杰评估风险，他担心洞里氧气不足，也担心垃圾腐烂后会产生沼气，人在各个小洞穴里盘查时，大量吸入沼气也会导致缺氧。
从左至右：刘伍兵、卢双发、王红杰 受访者供图
抵达后，来自文山的救援三人组安顿在刘伍兵家中。当晚11点多，几个人到洞边查看情况，吹个口哨或是学声狗叫，便能听见狗响亮的回应，“它应该挺健康的”。
第二天一大早，邻村村民车美丽也赶来加入行动。
7点30分左右，一行人到达洞边。
有村中老先生听说他们大老远赶来救狗，夸赞他们好心，给他们递烟抽。“这只狗太可怜了，我想起来的时候，就扔点肉下去给它吃。”老人感叹，“太可怜了”。
家在洞口不远处的另一位老妇人则告诉他们，6年前家里盖房子时就听到洞里有狗叫了。
王红杰又得知，天冷时洞口会产生雾气，他估计是地热产生的水蒸气，小狗在洞中生活许久，可以排除氧气不足的情况。观察周围地形后，他评估发生落石的风险也比较小，唯一不确定的是，会不会有大量沼气存在。
为了降低安全风险，他决定一个人先下洞探查。朱礼节拿着对讲机守在洞口，卢发双守着绳头。刘伍兵和车美丽在一旁帮忙递工具，阻止村民往洞里抛物。
洞深约50米，但对王红杰来说，下降并不困难，只花了几分钟。
他还带了一根长度不到2米、直径和矿泉水瓶盖差不多的木棍用来自卫，以防小狗受惊攻击。木棍前端连着个木叉子，他设想，用木叉按住小狗，再套进袋子运上去。
11月15日晚上8点，王红杰在溶洞内。受访者供图
黑暗——这是他进洞后的第一感受。后来他特意关了头灯体验了一下，“只有洞口的一点点光线”。周围弥漫着臭气，他的鞋底下，是又厚又潮湿的垃圾，“可以用垃圾山来形容”。洞穴内有两层，第二层的入口被垃圾和泥土堵住了，仅能进入10米左右。他估计，是因为垃圾山起到了缓冲作用，狗掉进洞才没有摔死。
洞里很宽敞，“有一个篮球场那么大”。洞道发生过塌方，到处都是散石堆。
他没有救援经验，但人们想看直播
王红杰记得，他与狗第一次见面时，相隔八九米，狗一感受到手电筒和头灯的光线，便飞快地跑出10多米，钻进石缝中。只要光线闪到别处，它又窜出来，换个石缝躲着。
王红杰用对讲机描述洞里的情况，“是只土狗，挺大个儿”。
卢发双也下洞了。他和王红杰一人拿一根木棍，分散在狗的两边，不停地用木棍去探，试图缩小狗的逃跑范围，将它围住。
一番较量之后，狗被木叉困住。
他们原本打算，如果狗有明显的皮肤问题，就不带上去了，“怕它携带病菌”。但近距离观察后，他们发现这条狗外观正常，重约15公斤，还是位“女士”。
刘伍兵从洞口扔下袋子，王卢二人正准备将狗装入袋中，狗突然咬了王红杰手指一口，把手套都咬破了。王红杰一松手，它又迅速地躲回石缝中。
他们只得再次进行追捕，第二次逮住它时，它又咬到了卢发双，逃走了。
狗藏身的石缝，一侧生着钟乳石，有水渗出，洞壁也滴着水，在地面形成浅浅的积水，可供它饮用。
刘伍兵也准备进洞看看。
他的“救狗”视频在网络世界搅起了风波，不少人质疑他“吸粉”“蹭流量”“拍连续剧”，更有人说，“到底是掉进去4年，还是养了4年掉进去”。人们想看直播。
洞里没信号，刘伍兵在洞口更新救援的最新情况。最多的时候，有500多人在线观看。
此前，刘伍兵没有参加过任何专业救援行动，也不掌握绳索技术，但他还是让卢发双用牛尾短绳将两人固定在一起，带着他下降。几个人在洞里拍了些视频，等着出洞后发布。
面对质疑，刘伍兵曾感觉“心里酸酸的”，怕不救狗会后悔。他辩白，周围人需要帮忙，自己都愿意搭把手；看到乞丐，也会不顾人劝给钱：“多少帮助些，万一是真的呢？”
救狗行动成了一场线上线下的互动大戏，有网友见狗不愿出来，支招儿，“拿同类引诱它”。
村民车美丽从附近借了只小奶狗，装在笼子里运下去。小狗恐惧，叫唤个不停。然而，同类的叫声也没能成功引出洞里那位“原住民”。
这一天，丫巴寨村下着冰凉的冬雨，在洞口等待的人就地生火取暖。
救援者再次尝试，把肉放到狗藏身的石缝入口，未果。等人爬出洞，听见狗叫后再下去时，肉已吃完，狗已不见。
那一天，他们先后5次进入洞穴，最终体力不支，暂停救援。
第二天早上，他们买来捕鼠夹，摆好食物，期待能“救援成功”。狗曾被捕鼠夹夹住过，但夹子太小，等人下洞，狗又挣脱了。
“这两天我上上下下多来回几趟，多送吃的，它对我或许就不陌生了。”王红杰无奈地说。
两天内，这种“来回”进行了十几次，王红杰半夜12点还下洞喂食。然而，狗不配合，依然没被“救”出来。
卢双发在溶洞底部。受访者供图
“无论如何都要把它搞上去”
第一次救援历时两天。然而，人类世界里，正经工作还要继续。大家决定各自回家，等购置了钢丝套等专业设备后再来一趟。
网络中，围绕救狗的争论并未停歇。不少人认为，王红杰肯定不会再去了。
但此时，王红杰的想法已经和当初的冲动不一样了。他回忆，自己总是想起洞里又臭又潮湿的环境，觉得“无论如何都要把它搞上去”。
网友“瑞鹤”是持续关注救狗行动的几十个人之一，她一条条地回复那些质疑的评论，让他们“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”。她自称，在各种平台关注流浪猫狗救援已有2年多，分辨得出真救助和伪救助。南京的网友“大小姐”则自费买好诱捕笼，寄给刘伍兵。
“爱心狗狗讨论群”有了70多个成员。11月27日下午，王红杰、卢发双、朱礼节再次从文山赶往曲靖，他们被称为“全群的希望”，刘伍兵也再一次打开了直播。
考虑到小狗长期处于黑暗环境，王红杰担心白天的光线太强烈，会刺伤它的眼睛，他和卢发双选择当晚就下洞。
晚上8点多，两人进到洞里。或许是此前10多次的投喂起了作用，在他们开始布置诱捕机关时，小狗没有躲起来。“但当手电筒照到它，它又跑走了。”王红杰回忆。
两人费了一番力气，搬来石头，将小狗躲藏的石缝口堵住，让机关所在的位置成为它的“必经之路”。
10点多，两人爬出洞，在刘伍兵家烤火取暖，等狗中招。当晚气温降到7摄氏度，雨也下个不停。
“抓住了，赶紧下来！”半夜12点多，王红杰发现狗腿被钢丝套套住了，用对讲机呼叫卢发双下洞。
好不容易将狗装进笼子，它在笼子里顽固地又挠又咬，竟把笼子“搞烂了”，又一次逃脱。
两人只得追着狗，将它赶进原来的石缝中，又新做了机关，并用铁丝加固原来的笼子。
狗终于“救”到了。
刘伍兵在洞口将狗笼吊出，但狗太重，卢发双爬上去帮忙。王红杰负责善后，收拾留下来的装备和垃圾。
离开溶洞的狗，在笼子里不断挣扎，它的腿被笼子里的铁片划出一道口子。刘伍兵说，看见它时一阵心疼：“半夜2点多，它在雨水里冷得发抖，浑身冒着热气。”
小狗被暂时安顿在刘伍兵家的院子里。为了防雨、防强光，他们将笼子遮好。
三个人都被狗尿淋中。王红杰和卢发双浑身又脏又臭，满是泥土。连续阴天，太阳能热水器没有热水，卢发双只得连夜洗了个冷水澡。有人忙着向群友汇报救援成功，有人忙着清洗装备。刘伍兵从家里翻不出消毒药水，准备第二天一早赶紧去买，给狗清理伤口。
“你丢了我交代不了”
救援者后来回忆，那一晚，狗出奇地安静。
“估计是一下子能看见这么多东西，也就不挣扎了。”王红杰猜测，第二天上午11点多，文山的救援三人组告别了获救者。往返两趟，他们自费花了3000多元。
刘伍兵收养了狗。网友们则启动了征名竞赛，入围狗名包括“重生”“盼盼”“小龙女”“狗坚强”……刘伍兵最终选了“甜甜”这个名字，寓意日子“甜甜蜜蜜”。
但他总觉得，“甜甜”叫着别扭，加上他认识的一位网友也叫“甜甜”，“对别人不尊重”。想来想去，改叫它“二狗”。在外工作时，刘伍兵曾认识一只叫“大老黑”的狗，觉得狗名还是得“叫着顺口”。
就这样，它在生活中叫“二狗”，在网络视频中叫“甜甜”。
然而这已经不是刘伍兵一个人的事，很快又有人嫌弃， “二狗”土气，没寓意。他想了想，改回“甜甜”。
一开始，“甜甜”也会凶刘伍兵。11月30日，天气放晴，刘伍兵准备让它晒晒太阳，轻柔地抚摸它的颈部和背部，给它按摩。它逐渐放下戒备，被刘伍兵抱出笼子。也许是一时不习惯阳光的热度，它不停地吐舌头，刘伍兵赶紧给它的碗里加了些水。
没人打扰它，它就自己睡睡醒醒。刘伍兵想：“它在下面不分白天黑夜，上来了就要‘倒时差’。”
现在它的起居“跟人差不多”，刘伍兵一家看到它碗里没水，就会帮它添，人吃饭的点到了，也给它喂饭。
它喝牛奶、羊奶，爱吃油泡饭。网友寄来狗粮，这条“中华田园犬”看起来一切正常。
村民牵着一条小黑狗来看它，凑得近了，它在笼子里朝同类一阵猛叫，把小黑狗吓跑。一旁的小孩看到了，咯咯地笑起来。
刘伍兵找来村里的师傅，用砖和水泥砌成狗窝，铺上防水材料，左上角垫高，放上软毛垫。
“甜甜”位于刘伍兵院子里的新家。受访者供图
狗自由惯了，不习惯被关在屋里，总将头从防盗门的空隙里钻出，不锈钢栏杆都被咬出凹陷。它有时会朝着刘伍兵摇尾巴，一旦被放出来，就立马“变脸”，和他“犟着跑”，弄坏过一根牵引绳。
刘伍兵找来铁链拴，怕项圈太紧勒伤它的脖子，又怕项圈太松让它跑掉。在和狗建立信任之前，他不敢放养，怕它又去流浪，“救它就没有意义了”。
刘伍兵平时喜欢野炊、钓鱼，外出游玩时会随手拍短视频。有机会的话，他想带小狗去丽江玩一趟。他打算之后学一门手艺，带孩子去城里生活。要是他外出工作，就让老母亲照顾狗。
12月4日上午，网友们从直播里看到，“甜甜”的头又钻出门的空隙，叫唤着想要出来。
它感觉不到镜头，不清楚直播间里有人在持续关注它的新生活。刘伍兵的生活也因此有了变化，他重新注册了抖音账号，更新狗的日常。因为救援视频引发大量关注，他将原账号中的一些个人视频隐藏起来。
他说，救狗火了以后，有主播公会找上他，但他没有答应，觉得那些人不是真的关心“甜甜”。他只是个“普普通通的农民”，不是专门玩抖音的，也不想靠“甜甜”来“博同情”。直播间里的观众并不多，平均20多个，有好些都是从救援一开始就持续关注的网友。
有新来的网友问他救援的情况，他总会解释，“主要是文山的王哥他们帮的忙”，自己只是参与救助和发布视频。
在700多公里外的文山，王红杰通过视频了解狗的近况，“没什么事不会再专程赶过去，一个来回要1000多元，1500公里，想它就要个视频来看”。经过这次救援，他由衷地感叹，“狗狗不配合”“救狗比救人更难”。他被咬的手指甲已经发黑了，搭档卢发双感冒了。他听说最近总有人去刘伍兵家采访、看狗，没想到这次救援“会惊动这么多人”“像网友说的，救个人还没有这么大动静”。
按狗的平均寿命来算，“甜甜”已经在洞里度过了一半狗生。但对刘伍兵来说，帮它洗澡、培养感情，还得慢慢来。
一带狗出门，与其说是人遛狗，不如说是狗遛人。它步伐敏捷，撒开了跑，在乡间小路上追马，追鸡鸭鹅。经过垃圾池，它会跑上前，在垃圾堆里刨来刨去。这或许是洞中岁月的痕迹。
“你好歹也是有头有脸的‘公众狗’啊，要注意点形象。”在直播里，刘伍兵开玩笑。他原本只想收养一条狗，但如今得到这么多关注，很有压力。在一条短视频中，他对狗喊话：“你千万别乱跑，丢了我直接交代不了。”这是因为之前有媒体来采访时，他把狗放出来，狗差点跑掉。
他便再也不敢把狗带到溶洞边，不能让它再跳回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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