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2虚岁那年
刘建平
今天参加了重侄女的12岁“开锁”庆典。35桌，好隆重，像出嫁似的。
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，我们忻州老城的孩子们也开始过起12岁生日了？小孩子的12岁生日俗称为“圆锁”，是大人们对孩子即将步入少年时代的一个祝福。又称“开锁”、“圆羊”。圆锁是地方性一种“成人礼”仪式，早先出现于冀、鲁、豫、陕、蒙和山西部分地区。过去从简，现在生活富裕了，当地的小孩子在过12周岁的时候，大都要设宴举办开锁仪式，邀请亲朋好友参加。目的是要给那些即将告别童年的孩子打开智慧的锁链，让这个年龄段的孩子从幼年的蒙昧中解脱出来，踏进少年的里程，向着聪明才智的方向发展，向着成人成才的方向发展，让孩子感到自己已经脱离童年，产生加入到大人行列中的信念，自立起来，摆脱依赖心理。
而我们州府人小时候是不知道这些的，没有仪式，没有告诫，没有“十二岁”，只是从行动上践行着童年向少年的过渡，从而在心理上直接跨到青年意识的。那时候家家孩子多、生活艰难，我们从骨子里懂得了感恩父母、为家庭分担忧愁，自觉不自觉地履行起一种责任与担当。
12虚岁，我的脚步布满老城的大街小巷，我的思想穿梭在旮里旮旯的市井百态，我的愉悦闪烁在老城的质朴祥和与岁月静好中。时光的曼妙，全部撒播在了沿途的风景里。
12虚岁时，哄娃娃背娃娃是我的人生的＂开锁＂，所见所闻构成了难得的生活阅历，为家里做点什么、替母亲干点什么，成了懵懂执着又朴素单一的生活信条。
12虚岁时，我哄了两个娃娃。
母亲公私合营后便在忻县车站托儿所工作，可1962年被压缩失业。但她那份对孩子的慈爱与护理技巧，却深深烙印在家长们的心中。于是家长们不时将孩子送至我家让母亲照看，于是哄娃娃，成了母亲的宅家职业，更是补贴家用的一种方式。
那年腊月嫂子快生了，母亲推掉了手头上的营生准备专职哄孙子。可突然，一位邻居因抱养下个漂亮的妞妞，怎么也不会抬掇，便非要让母亲帮衬帮衬。而这一帮，却推不掉了。妞妞送到别处总是生病，于是邻居就说：婶子您一并看护上两个吧！母亲非常惜子，也便应允了。
不到一个月，侄儿诞生，体重九斤，宝眉宝眼煞是可爱。
于是乎，家住校门口的我家炕上，便有两个婴儿在酣睡、在啼哭、在欢笑；于是乎，四合院里我的玩伴们，都趴在我家炕上逗孩子；于是乎，我家成为了班上女生学前学后的集散地，大院幼儿园风景显现。
那时候的婴儿们不矫情，换换尿布，喂上奶喂上水会很乖，母亲完全应付得下来。
可渐渐的两小孩会翻身会爬撒了，母亲便感到吃力了起来。于是12虚岁的我，比孩子们整整大一轮的我，便由单纯的喜爱与逗萌、观察与提醒，质变成了一位保育员。
那时候家穷，没有什么玩具，家里仅有的摆设一一躺柜，便被我充分利用了。中堂、插瓶、鸡翎掸子、大红毛光镜构成了婴儿天地。将两孩子抱在躺柜上围着坐好，让他们看镜子里的自己以及二鬼抽筋的我。孩子们被我的表演吸引着、笑着、乐着，母亲时不时瞅一瞅，继续做着手头的活儿。
那时候没有婴儿车，于是大门口那光滑铮亮的据说有年代考究的大石头，便成了我哄娃娃最好的地方。门前大街上，走过许多马，快来快来数一数二四六七八…抱着侄儿睡着了再抱妞妞出来，将胖墩墩肉滚滚的婴儿轮坐于自己的双腿上，看门前车水马龙，听街坊邻里拉家常，要多惬意有多惬意。
婴儿的眼睛是最清澈最纯净的。两宝贝只要将目光与人对视再辅以微笑，就会散发出一种不可抗拒的迷人味道，无形中化解着什么粘合着什么。那时候几户人家住着一个大杂院，婆姨们闹别扭是常事。某日一位与母亲不说话的霸道大娘正在心情烦躁时，看到了侄儿在向她微笑，她一开始还无动于衷，但侄儿连续的几次抛媚后，便将一贯的恶眉三角眼，极柔和地回馈于侄儿，大有母仪天下之感。我也一改往日对她的低头不看，顺着侄儿将微笑与羞涩投向她。润物细无声，这位大娘竟然缓缓地走向我们，向侄儿伸出了手。前来送水的母亲看到这一幕，主动搭讪，老姐们又重新合好了起来。
兴寺街上因为有县政府、公安局、工业局、印刷厂等单位，所以街上卧车、卡车、大马车、小驴车、小平车什么都有，于是＂嘀嘀＂、＂马马＂、＂狗狗＂、＂小汽车嘀嘀嘀，马莲花开二十一…＂，这些，就是我对孩子们的启蒙教育，也就是如今价格昂贵的早教。
只是观察赶车的人，成了我的一种颇带极端的僻好。如果马车是空车或拉得东西少，马车声轻快我的心也轻快，边啍歌边抖动双腿摇晃着孩子，心情比蜜甜。如果车上拉得东西很多，而马又瘦骨伶仃的，我就会竖起神经，看着赶车人凶残地马鞭声声抽起瘦马的道道棱棱，攸地站起来斥骂：你不看人家那么可怜，你还好意思坐在上面？还抽打人家？…骂着能将怀中抱着的婴儿吓得直哭。
待两小孩八、九个月时，便不能坐着哄了。由于侄儿是男孩，嫂子奶水好，很快就奔20斤了，于是我选择了将轻巧的妞妞由母亲哄，自已则背上胖墩墩的侄儿四处转。不然家里太吵了，母亲还要做饭、干其它家务呢。
12虚岁，一个孱弱的营养不良的女娃娃，要哄好一个20斤左右的胖墩子，怎样能省心省力又开心呢？一一一去商店呀！那是得天独厚的条件呀！
于是，每个中午，南北大街上的栏柜里，便留下了一位哄娃娃女孩的倩影。
那时各个商店的柜台不高，都是木柜台，刷着黄、绿油漆。背着累了，便蹲下让侄儿站地上，然后一把手翻身抱住，将他抱在各个商店镶着玻璃的柜台上。也许是念我累得红朴朴的脸，也许是侄儿憨头憨脑太可爱，也许是中午没甚人，更也许，是天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老城人，售货员从来没有加以制止过，没有数说压坏呀什么的，反倒是问长问短地极其暖心。
可是有一天，着实把我吓了一跳。
那是在有点俄式建筑风格的红旗商店。我从纽扣专柜将侄儿抱下来后，侄儿便用手指着摆玩具的地方让过去。我抱着他路过一个用大小铝盆子摆下的美丽造型时，不知怎么，只听＂哗啦＂一声，那最高处泛着明光的崭新铝盆一下子跌下来了，接着造型全倒了，大小铝盆上布着深浅不一的坑儿。我吓得一动不动，以为是自己碰倒了。可随着一声＂对不起＂的普通话后，便传来了售货员杨明珠＂不怕！不怕＂的安慰。我战战兢兢扭头一看，只见一位穿着四个兜军装的解放军从兜里取出钱来要赔偿，而售货员却推搡着不要，他们几乎是争着捡起地上的铝盆，而后就是认错、宽容，友好、握手、送别。回去我将所见与纳闷讲给母亲时，母亲说：明珠子这个人就是会来事，不然，人家怎么能办那么多别人办不了的事呢？杨明珠，那位住在委托门市对面黑大门院子里的俊朗男人，便是我最早见到的高情商人了。
中午时光，不知不觉中培养了我的商品意识。端详各种商品成了闲来无事的必须，瞅端产地、价格甚至货架摆放成了一种积习。侄儿被我放在一个又一个柜台上四处瞅，我的眼睛也从琳琅满目的玻璃柜台向墙上的货架子上深度看，可谓动感了时光。从各种布匹到成衣，从各种型号的自行车到各个铆钉，从百货到副食，从农产品到生产资料，不仅将各种商品的价格记了个清，还懂得什么是调拨价、减价处理。此外，从售货员间的闲谈里，也能捕捉一些商品信息了。
那年冬时兴菊花布，院子里的姐姐们正为没有抢到而懊恼时，我告诉她们：定襄供销社有。她们自然问我怎么知道的，我说在跃进门市，听见一个南关供销社的人与住周家巷的售货员老杨嘀咕的。果然，当她们早早骑着车去了定襄县时，排在最前面果真买到了。
如果说整条街上的商店是我中午哄娃娃的绝好场地的话，那么，下午放学至晚上，哄娃娃的最好去处是老城的大街小巷。其驿站，就是要好的同学家。
侄儿身重，我总得歇息。一个个落院，一张张笑脸，一款款问候，一汪汪情意，仿佛就在昨天。
晓丽家是去的最多的。她家住在北大街与学道街交界处的地区防疫站宿舍。红红的大门旁有两个耳房，一连三串院。她家住在西南面的一个两间房子里。小丽家总是祥和而温馨的，一块绿底绘画漆布铺满大炕，炕中央放一小桌子，桌子上总摆放着静乐人喜欢吃的扁豆、麻籽之类。我进去后，叔叔阿姨总是热情相迎，一口一个猫牛地喊我乳名。她的两个弟弟杨晋与杨乐总是喜爱地逗着我的侄儿。逗着逗着，侄儿尿出来了，他们马上说：快叉开腿，别尿你裤子上。那时是砖头地、生着铁洋炉子，好渗好蒸发，若放在现在，怎么可能呢？
夷峰家住在职工俱乐部旁的无线电厂宿舍，父母上班后只有她一个人在家。去她家还有一点就是，对面周家巷口的深黑门洞院里，住着忻州名医李陶安那位智障闺女，人称苶莲莲。她非常喜欢我背上的侄儿，一逗侄儿总是很滑稽，引得搁台台上闲坐的人们前来围观。有一天，头上插着几朵鲜花的、穿着罕见大花绸新袄儿的莲莲，发现侄儿的口水把我右肩头的紫花市布衬衣浸湿了一大片，就嚷着替我抱娃娃，让我换衣服。侄儿小眼晴不眨地盯着她看，那么小居然能看出倪端，自然是任她怎样拍手也不让抱。这时，她立即从兜中掏出几块糖来。众人逗她：不行，回去取你家的好吃的去！果然，小饼干、山楂卷、伊拉克枣包来一手绢。无奈侄儿是只认东西不认她。众人继续开逗：把你那好看的花绸子衣服给这个小姑姑穿上，这小娃娃就让你抱了。
莲莲这下可不干了，说怕他给俺们弄上憨水（口水）哩，俺们还要穿上照相哩…人们便逗莲莲这么美、快找上个对象哇，莲莲此时可不苶了，脸一下子红通通的，用手抠着我肩头口水浸干后的图印：你把这儿补上个补丁哇！切，懂得转移话题了。可怜的莲莲父亲病故后嫁到了山上人家，由于生下的孩子也属智障，受尽了虐待，不久便去世了。
那时候的婴儿适应能力真强。印象中，从下午四点来钟背着侄儿出门到天黑而归，从来没有带过奶壶壶。他渴了饿了的时候，是怎样的一种情景？一一喝百家水，吃百家零食。
新华家住在打磨南二巷的地区广播站（后为市广播局）院内，后来忻州市艺校搬了进来。于是，哄娃娃看戏便是最棒的事了。闲暇时，侄儿还能敲敲鼓、玩个道具什么的。艺校的女孩子们年龄与我差不多或略大点儿，多来自忻县地区各个县，他们本来也就是个娃娃，见到侄儿后便思乡，便揣揣侄儿胖乎乎的小手手，亲亲侄儿那结实细瓷的肉脸蛋，然后将家里寄来的零食拿给侄儿吃。我第一次知道河曲的杏瓣，是将杏核子晒干炒了而成的。
丽娜住在北大街临北城门楼路西的第一个土产日杂门市后院内（解放前是梁和尚饼子铺，公私合营后经营土产日杂），商店后门处停放的三轮车便是我俩边哄娃娃边演节目的道具。有时，我们在大门南侧地区印刷厂宿舍的红色柱子下踢钵钵（装擦脸油、擦手油或鞋油的铁盒子），便将一小铲铲、小木棍给了侄儿，任由他蹲下玩土。一天，我们玩兴正浓时，听到一位大娘慈详的惊呼：啊咦呀，小口口喝了多半碗了，这娃娃一定是渴坏了！寻声一看，侄儿不知道何时被那位老红军的夫人喂上冰糖绿豆汤了。我吓得忙说：不敢喝不敢喝…大娘嗔怪道：谁让这娃娃这么养人这么袭人哩？你继续玩吧！我替你看着。接着自言自语道：本来就是个贪玩的年龄啊！
12虚岁，有些事很懵懂，有些事很恍惚，有些事很惧怕。
一位不想说出名字的同学住在东大街某巷最里头的院内，父母均是艺人，脾气极其暴躁，能将孩子撵到教室里挥拳就揍。作为家中的老大，洗衣服做饭打扫家，早早由她来承担，还动辄遭受打骂。那时候主食是红面，她不擅长，总让从小会搓鱼鱼的我帮她做，她则边烧火边看娃娃。一次侄子跑肚，拉稀于灶火旁，待我刚要铲上灶灰收拾时，她那扮演武生的父亲不知怎地提前回来了。伴着＂哎呀一一”一声洪钟，我心一怵，等待着印象中的大斥责。可是，当他看到我们的恐惧，尤其是看到侄儿被吓扁的小嘴时，抑或是看到箕箅子上又细又长的鱼鱼时，马上说到：没事没事，小孩子嘛…
如果说这是一次小恐惧的话，接下来的便是一件大恐惧了。
我们东街学校的同学，一般住在南北大街以东，因此我对东边的每一个凹坑都很熟悉，就像自己的掌纹。而南北大街以西，因设有西街学校，便对西门坡下的街巷不怎么熟悉了。
一天，我走进西街“亚八百＂（艺人）院子里的俊英家时，看到东房培田老师的女儿在吃脆脆的蜜枣，一向不善言辞的王老师夫人，拿起两颗枣亲切地递到了侄儿的小手中。啊枣，枣涧的枣！我忽然想到七、八岁时随父亲去枣涧住着的补泉姨姨家打过栆，那树上的枣不大，但小而甜。父亲站在树上摇，我在地上捡，鼓鼓的衣兜快撑破了。但枣涧具体在哪里记不得了，想到父母对话时，说补泉姨姨搬到西街三眼阁了，住在一个门前有两根柱子的黑漆石狮子大门里。于是便问俊英院里的一位白发奶奶：“三眼阁在哪里？”她向西北一指，我便悄悄的踏上了寻枣之路。
穿过大礼堂，向北拐，进入石狼巷，就认不得了，也不问人，就默默地走着，寻找前面立着两根柱子的黑漆石狮子大门。找呀找，从有太阳时的墙根底阴凉地儿，走到天渐黑也没找到。侄儿静静地在背上睡着了，我则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城墙下盲走，小心心儿只担心嫂子就要回去奶娃娃了，这误了可咋办？
那时忻州城的西北城墙，大部分城砖被拆，城墙便像一条被剥了皮的蛇似得卧在那里，煞是凄凉。昏黄的路灯下，踟躇着那个背娃娃的女孩儿……
待想问路人时，却发现路上已没有人了。别说黑漆石狮子大门，就是土烂大门也看不到一个。时不时有狗窜出来，想到小书上地主家疯狗的狂吠，侧着脸瞅一眼背上熟睡的侄儿，默默地捡了根木棍，就那样低着头继续走。
记得《闪闪的红星》连环画倒数第二页写着，要到延安去。最后一页是这样写的：我望着北斗星，一直向北，一直向北走去。
我捋顺一下头脑：北门城楼是北，这是西面，我家是东面，我就该一直向东走去。
焖着头走着，走着，似乎是有点走不动了，疲惫地站住，想将侄儿的头倒倒肩，猛一抬头，哇，我看到了什么？一一几根莲花石座上面的红木头柱子，石狼巷口的饭店后门，看到了北大街上的灯火、车灯！那一刻，我喜极而泣：回来了！我回来了！
回来了。只要认识的地方，就有家。
走过青春，路过年少。由于侄子由我自小哄大，所以要好的女同学们也与侄儿有种别样的姑侄情。去年我哥66岁早逝后，挚友们打破只有父母、子女的事宴才参加的班规，纷纷表示了哀悼。
亲情与生俱来，缘于血缘又不囿于血缘。岁月的洗礼，会彰显出人情的浓淡。但所有的情，包括母女情、姑侄情、同学情、故乡情…都在生活的点点滴滴中，在一种“穷人的孩子早当家＂中，在一种无形的责任与义务中，在一种付出的愉悦与欣慰中。还在于，一种甜甜的弥漫在古城大街小巷旮旯里的回忆中。
12虚岁，实则11岁。古人关于11岁女孩子的称谓好像是还没有。如垂髫，是3、4岁至8、9岁的儿童，总觉是8、9岁至13、14岁的少年。女孩子12岁称金钗之年，13岁称豆蔻年华，15岁称及笄之年，16岁称碧玉年华，20岁称桃李年华。
也就是说，在那个不知道属于什么年华的年龄，在那个梦也梦不到什么是“开锁”的年代，我遨游着古城，徜徉在街巷，背负着责任，怀揣着期盼，快乐地渡过了一位12虚岁女孩子的人生芳华，书写了一段迈向金钗年华的我的童话。
感恩岁月。
【作者简介】刘建平，女，工商银行退休。热爱生活，兴趣爱好广泛。文学、新闻、书法、旅游、收藏…… 不求什么，只为舒心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