源作者:蜀剑
官运红途小说免费阅读才名远扬
美人却不得
晚唐唐僖宗乾符年间,京城长安。
宰相郑畋,正在家中接见一位青年诗人。
诗人虽是布衣之身,却是诗名远扬,赫赫有名。
就连郑畋的女儿——一个姝丽多姿,而且喜爱诗咏的美少女都是他的铁粉,这次读到他写给其父的诗中有“张华谩出如丹语,不及刘侯一纸书”时,不由芳心荡漾,料想诗人是一个风流倜傥、玉树临风的彬彬君子,心中切慕之极。时间一久,便害起了单相思,整天长吁短叹,不思茶饭。
此两句诗用了西晋张华、刘弘的典故。张华著作《博物志》,深得世人推重;刘弘任荆州地方长官,每有人事任用,总要亲自写信嘱托,是一个知人善任的好官——诗人用典的意图亦是求官。
知女莫若父,心病还得心药医。
郑畋这才把诗人接到府中,准备当面考量一番,如果确属可造之材,那就顺势成就女儿的一段良缘。郑大小姐自然不能出面,只得躲在门后,趁着诗人和父亲交谈之机,偷偷往客厅里瞄上几眼。
诗人虽然不知道,屋里还有第三个人,在给自己偷偷打分。但他绝对清楚,如果能够获得宰相垂青,定会名声大振,下一轮大考,必将金榜题名。
这是一场提前进行的面试。
诗人使出浑身解数,小心谨慎地回答每一个提问,最终以渊博的学识、犀利的语言和独特的观点,赢得了宰相大人的五星好评。
但一墙之隔的郑大小姐,心情却是一言难尽。她原以为,诗人的才华那么好,颜值一定高。没想到隔着门缝映入眼帘的,却是一个土味油腻中年。
“貌古而陋”,且“乡音乖刺”、“性简傲”——其实就是一句话,诗人长得又老又丑,性格孤傲,又操一口听不懂的土话,是一个典型的乡巴佬。
“哎,我的天!罗老师怎么那么丑啊!”一声长叹之后,郑小姐的仰慕之情瞬间降到冰点,转身离去,从而粉转路,再也不看不读诗人的诗句。
史书并没有交代,后来的诗人,有没有知道真相。
如果他听说,宰相的女儿因为颜值问题,最终放弃了自己,心里肯定会受到一万点暴击。
好在诗人的抗压能力够强,这点委屈根本不值一提。
毕竟,生活中的各种打击,早已将他锤炼成了金刚不坏之身。
如此悲催诗人,谁呀?
罗隐,字昭谏,唐末钱塘(今杭州)人。他和皮日休、陆龟蒙号称晚唐讽刺小说三杰。
对其这段不堪史,《旧五代史·梁书·罗隐传》中说:“畋女幼有文性,尝览隐诗卷,讽诵不已,畋疑其女有慕才之意。一日,隐至第,郑女垂帘而窥之,自是绝不咏其诗。”
罗隐颜值很低,和他的诗严重不匹配。有多低呢?据他自己说,是长得像猴子,个矮、肤黑、容貌很抽象,在那个还不流行“死忠粉”的年代,属于那种绝对不敢开个人演唱会的明星。
他的一生,经历了晚唐文宗、武宗、宣宗、懿宗、僖宗、昭宗、哀宗七个朝代。罗隐生活的时代,司马光在《资治通鉴》中曰:
于斯之时,阍寺专权,胁君于内,弗能远也;藩镇阻兵,陵慢于外,弗能制也;士卒杀逐主帅,拒命自立,弗能诘也;军旅岁兴,赋敛日急,骨肉纵横于原野,杼轴空竭于里闾。
藩镇割据,宦官擅权,党派倾轧,南衙与北司纷争不断,大唐王朝已是日暮西山。在这个风雨飘摇的时代,罗隐的一生也就注定了要坎坷不平。
考到老屡不中
十上不第人悲催
罗隐,晚唐诗坛的一股泥石流,也是大唐诗坛最后一位个性鲜明的重量级大神。本来,在他手上,也抓到过一些好牌。
弱冠负文翰,此中听鹿鸣。
使君延上榻,时辈仰前程。
——《南康道中》
由于“少英敏,善属文,诗笔尤俊拔”,家乡的长官,对他高看一格,礼遇三分,同龄的玩伴,也都非常看好他的前程。
年轻的罗隐,自是满怀豪情,希望有朝一日,能够经世济时:
欲将刀笔润王猷,东去先分圣主忧。
——《送郑州严员外》
和其他读书人不同的是,罗隐求“位”却不求“贵”,谋取“功名”,却不在乎“利禄”:
先王所以张轩冕之位者,行其道耳,不以为贵。大舜不得位,则历山一耕夫耳,不闻一耕夫能翦四凶而进八元;吕望不得位,则棘津一穷叟耳,不闻一穷叟能取独夫而王周业。
——《君子之位》
他坚信,有“位”才有“为”,有“职权”才能“行其道”。如果没有合适的“位子”,舜不过是一介农夫,吕望也只是一个穷叟,哪里能够完成大业?
在普遍信仰“书中自有黄金屋,书中自有颜如玉”的时代,罗隐能有这种觉悟,可以说很难得了。
但遗憾的是,他几乎耗尽一生的光阴,都没有金榜题名。
从唐大中六年(852年)赴长安赶考落第之后,他又连续考了九次,前后历经四十年,就是没能金榜题名,人送外号“十举不第”。
后来,一赌气,干脆连名都改了。原名叫罗横,现名叫罗隐。
《吴越备史》记载,罗隐“凡十上不第”,一辈子不是在考场,就是在去往考场的路上,屡考屡败,屡败屡考,悲催到无以言表。
“三十老明经,五十少进士”,《两同书跋》载:
江南李氏尝遣使聘越。越人问:“见罗给事否?”曰:“不识,亦不闻名。”越人云:“四海闻有罗江东,何拙之甚!”使人曰:“为金榜上无名,所以不知。”悲乎!有才如隐,犹以不第为人见轻,况其他乎……?
可见,晚唐人才凋零、倍受冷落,人们看重的是进士的身份,而非真才实学。屡屡落第不中的罗隐,写下了很多遣怀诗,如《曲江春感》:
江头日暖花又开,江东行客心悠哉。
高阳酒徒半凋落,终南山色空崔嵬。
圣代也知无弃物,侯门未必用非才。
一船明月一竿竹,家住五湖归去来。
终南山色空崔嵬
酒徒凋落,南山空高,暗示窃位者众。如果圣代无弃物,侯门尽用才,那么自己根本不必“归去来”。诗歌用反讽手法,表达他绝意科举、归隐五湖的决心,以示对黑暗社会现实的抗争。
罗隐对科场功名的企盼,由“圣代也知无弃物,侯门未必用非才”的热切希望到“高阳酒徒半凋落,终南山色空崔嵬”的无尽失望,再到“一船明月一竿竹,家住五湖归去来”的彻底绝望,落第的羞愧、失望、悲怨、痛苦乃至愤怒,都在这首诗得到真实而细腻的反映。
是因为罗隐的才华不够吗?当然不是。
他第一次进京赶考,就碰上了有唐以来,力度最大的科举改革。
新政出台后,权贵子弟应试,不再受到限制,参考人数大幅增多,进士名额却维持不变,每榜仅录用三十余人。
加上试卷不密封,考生的后台越硬,名气越大,上榜的几率肯定就越高。
这种情况下,“江左孤根”“族惟卑贱”的罗隐,自然无力和“公相子弟”竞争,以致于他从弱冠考到花甲,整整跑了一个马拉松,却从一开始,就输在了起跑线上。
锦鳞尾平生事,却被闲人把钓竿。
警世之诗诫将来
混政治圈的,长得丑倒不致命,毕竟当权者很少有外貌协会的成员。
可罗隐非但相貌不过关,脾气还贼刚猛,考场上屡屡跑题作答,还总是写那种讽刺意味极强的文章,被考官们各种嫌弃。
难得他人丑却不忘初心,坚持要用所学之术,行道济世。对此,心中抑郁的罗隐创作了很多讽刺小品文,后将其收入《馋书》一集中。《谗书》共五卷,每卷十二篇,计六十篇,是一部匡政济世、发愤抒情之作。
身处下位的罗隐,洞悉晚唐的时事政局,作为一个有良知鱼思有所建树的士人,必然以天下为己任的,指点江山,抨击时政,抒发感慨。在《谗书重序》中,罗隐便说:
盖君子有其位,则执大柄以定是非;无其位,则著私书而疏善恶,斯所以警当世而诫将来也。
《谗书》内容丰富,既有揭露最高统治者的黑暗罪状,讽谏最高统治者注重用人,施行仁政;也有警醒最高统治者避免国破家亡的命运,嘲讽封建士大夫阶层的种种卑劣、丑恶行径讥;还有刺晚唐日益败坏的社会风俗,感叹乱世世风日下的无奈现实;最后是倾诉不幸的人生际遇,抒发强烈的不遇之愤。无论哪一方面,都是罗隐对社会弊端的揭露和控诉。
罗隐首先关注的,就是有切肤之痛的晚唐科举。
当落榜成为一种习惯之后,他对朝廷选拔人才的制度,有了更加清醒而透彻的认识:
“满城桃李君看取,一一还从旧处开。(《丁亥岁作》)”
金榜题名之人,全都出自权贵之门。毫无疑问,晚唐的阶层已经固化。
“锦鳞尾平生事,却被闲人把钓竿。(《西京崇德里居》)”
纵是“锦鳞”,也只能困于钓竿,任人捉弄。寒门庶族的命运,早已注定。再多的努力,都是徒劳。
但他的这番操作,也让本来就被堵死的入仕之门,又加上了一把铁锁。
唐昭宗李晔即位后,久闻罗隐大名,想赐他进士及第。
有人当场就提出异议:“隐虽有才,然多轻易,明皇圣德,犹横遭讥,将相臣僚岂能免乎凌轹?”
罗隐这小子,有才又缺德,连玄宗皇帝都敢嘲讽。一旦他跻身朝堂,俺们这些人,可能都会被他按在地上,反复摩擦。
看来这位大臣,智商或许不高,倒还挺有自知之明。
昭宗也不想破坏当前安定团结的局面,从此再也不提启用罗隐之事。
罗隐注定布衣终身。
于他个人而言,肯定是天大的不幸。但“文章憎命达,魑魅喜人过”,坎坷波折的经历,却让罗隐的诗文,写得愈发的真挚和深刻。
不论平地与山尖,无限风光尽被占;
采得百花成蜜后,为谁辛苦为谁甜。
——《蜂》
为谁辛苦为谁甜
这是一首当今供幼儿背诵的儿童读物中所选的一首诗,当然也是一首广为流传的诗,千百年来人人交口称赞,不绝于耳;一句“为谁辛苦为谁甜”,大家觉得这句话说的就是自己,人人都能在这句诗中找到共鸣。
罗隐在唐代诗人的群像中最多位二流之列,他的诗明白如话,其中有不少天韵之佳句,这些句子看似平淡无奇,但却颇得人人心中有,人人口中无之意味,所以历代评价他是“多佳句而少佳章”,此话说得很是实情。
他写的《雪》诗,被列为同情劳动人民,反映社会不合理,为民众鸣不平的作品,因而是将他同白居易的《卖炭翁》,以及李绅的《悯农》一类的诗相提并论的。
尽道丰年瑞,丰年事若何?
长安有贫者,为瑞不宜多。
常言道“瑞雪兆丰年”,偏偏罗隐不按常理出牌,他联想到的是“贫者”,对那些深宅大院中的富贵人家,瑞雪给他们带来的是“能饮一杯无”的情致,是围炉取暖赏雪时的愉悦。
但那些家贫受冻的民众呢,看似有问,其实不必回答,这自然是可以想象得出来的,罗隐在平缓从容的语调中,将社会不同人等看雪的感受道尽,也是对社会之不平作了犀利透骨的揭露,同杜甫之“朱门酒肉臭,路有冻死骨”可以说是异曲同工。
罗隐算来是个平民作家,他的诗从不“吊书袋”,遣句质朴妇孺易懂,绝不用深奥的典故,用辞亦无贾岛或韩愈那样的冷峭,颇有白居易之遗风,从表面上看,他的诗并没有太多的文学性,但却是他思想和情绪的载体,也是他思考人生哲理、济世之法、天地规律的时间和感悟。
得即高歌失即休,多愁多恨亦悠悠;
今朝有酒今朝醉,明日愁来明日愁。
今朝有酒今朝醉,明日愁来明日愁。
古代描写借酒浇愁的诗歌很多,而为人们引用最多的就是“今朝有酒今朝醉”这一句,这首《自遣》几如打油诗,但却是罗隐诗作中认知率最高者,这首诗表现了他在政治失意后的颓唐情绪,其中肯定有愤世嫉俗之意,也引起了所以不得志之人的共鸣,所以广为传诵。这句诗在现代很长一段时间中,都被冠以放歌纵酒,得过且过和及时行乐的颓废表现,是遭到大力批判的,但如果我们联想到罗隐的身世,就能感觉到他身处滚滚红尘所遭受的诸多挫折,胸中凄凉和愤嫉之情。
他“十试不第”,身居京师长安而贫苦交加,期间遭遇妻子亡故。他也曾做过县主簿,但依然摆脱不了穷苦潦倒的境遇。当初,他进京赶考路过钟陵(今南昌附近),遇到一个军营歌伎云英,有姿色又有才情。十多年后,罗隐一次科考落第,又路过钟陵见到了云英。
云英得知他仍榜上无名,惊愕地问道:“罗秀才尚未脱白?”(古代秀才进士及第前穿白色麻布衣。)罗隐一阵尴尬之后,心生哀痛,写了一首诗赠给云英:
钟陵醉别十余春,重见云英掌上身。
我未成名英未嫁,可能俱是不如人。
官运红途小说免费阅读全文可能俱是不如人
罗隐说自己“不如人”,心中真正埋怨的是自己时运不济。他曾经在打败了孙吴的西晋大将王濬(音“俊”)墓前写过一首感怀诗:
男儿未必尽英雄,俱到时来即运通。
若是吴都有王气,将军何处立殊功?
他一方面艳羡王濬的运气,一方面喟叹自己运气不好。
又过了几年,另一个落地秀才黄巢造反,此时流落江淮四处寄食的罗隐归乡避乱,也彻底断却了通过科举之途晋身官场的念想。
他隐居山野,继续作文吟诗,大肆挖苦讽刺权贵,连皇帝也不能幸免。黄巢攻入长安,唐僖宗慌乱逃窜,沿着安史之乱时唐玄宗的逃亡路线,跑到了四川。黄巢乱平,僖宗重回长安,罗隐作《帝幸蜀》诗:
马嵬山色翠依依,又见銮舆幸蜀归。
泉下阿蛮应有语,这回休更怨杨妃。
杨贵妃成替罪羊
阿蛮是李隆基的小名,这首《帝幸蜀》说的是唐僖宗再次酿成祸乱奔亡,同老祖宗唐玄宗相比,这次他可是找不到替罪羊。他对僖宗极力挖苦,说您皇帝陛下这次又经过马嵬从四川回到长安,九泉之下的玄宗应该有话要讲:“这回,大家伙儿不要再怨杨贵妃了!”
罗隐对女人亡国的论点一直持怀疑态度,除了这首,他还作过《西施》诗:
家国兴亡自有时,吴人何苦怨西施?
西施若解倾吴国,越国亡来又是谁?
这首诗,罗隐为西施鸣不平,认为一个弱女子哪里懂得倾覆一个吴国?他让亡国者扪心自问,若西施灭亡了吴国,那越国又是怎么灭亡的?还是在讽刺当权者。
他认为,作为君王,总不能将亡国的责任,都诿之于小女人。
孝武承富庶之后,听左右之说,穷游观之靡,乃东封焉。盖所以祈其身,而不祈其民、祈其岁时也。由是万岁之声发于感寤。然后逾辽越海,劳师弊俗,以至于百姓困穷者,东山万岁之声也。以一山之声犹若是,况千口万舌乎? 是以东封之呼不得以为祥,而为英主之不幸。
——《汉武山呼》
这段文字,节选自罗隐的代表作《谗书》。
汉武帝在封禅之时,听到百姓呼喊“万岁”之后,心里祈祷的,不是岁丰时顺,也不是子民安康,而是自己万寿无疆。
难怪后来的汉武帝,会置百姓穷困而不顾,穷兵黩武,劳师弊俗。
这样看来,山呼“万岁”,不是祥瑞之兆,而是灾祸之端。
英明如汉武帝的天子,尚且如此,晚唐的这几任帝王如此昏聩,百姓还有希望吗?
必须承认,“我很丑,我也不温柔”的罗隐,这般大胆和犀利,完全可以直逼千年之后的《而已集》。
唐僖宗死后,弟弟昭宗继位,也曾经到处流亡。一次,昭宗身边随驾艺人只剩下一个耍猴人。此人手中的猴子十分驯服,能跟着流亡的皇帝大臣同起居。
昭宗高兴之余,赏赐给耍猴人四品官并深绯色官袍一袭,号称“孙供奉”。罗隐知道后感慨良久,想想自己应试十年,尚未取得一官半职,一个耍猴人,只因为猴子训练得好,便轻易获得四品官。他又作了一首讽刺诗《感弄猴人赐朱绂》:
十二三年就试期,五湖烟月奈相违。
何如买取猢狲弄,一笑君王便着绯。
何如买取猢狲弄
这期间,罗隐对唐朝皇室是深恶痛绝的。
但是,怀才不遇之下,罗隐更多的是苦闷。愁闷之后,还是要寻找栖身之所。之前,他曾经拜谒过淮南节度使高骈,遭到冷遇,之后的求官之途,除了失败,还是失败。
失败、落拓,无奈、愤恨,空有满腹经纶、一身才华,又有一双洞彻世事的慧眼,官场社会的黑暗、人性的卑劣尽收眼底,罗隐随着逐渐老去,变得性格古怪、心胸狭隘、脾气急躁,原本又是耿直、孤僻、高傲、落落寡合的人,他的刀笔更加犀利,讽刺成了家常便饭,见到什么都看不惯,讽刺皇帝、讽刺权贵、讽刺小人、讽刺古人,甚至荒野祠堂内供奉的木偶神像,也莫能幸免。
《新唐书》认为,罗隐“自以当得大用,而一第落落,传食诸侯,因人成事,深怨唐室。”
将罗隐多写讥讽之语的原因,归结为他对唐室的怨恨,这是有失偏颇的。
罗隐像
时来运转遇贵人
唐僖宗光启三年,公元887年。
在最后一次名落孙山之后,55岁的罗隐,投奔镇守东南的节度使钱镠。
照例先投寄自己平素的诗书作品,卷首便是一首《过夏口》诗,有一句是:“一个祢衡容不得,思量黄祖谩英雄。”
这里又用到了曹操杀祢衡的典故:祢衡年轻有才,孔融举荐给曹操,曹操不重用,任用祢衡为鼓手。祢衡心中不悦,赤裸上身敲鼓以侮辱曹操。曹操心生杀意,不便亲自下手,打发祢衡去刘表处。刘表也受不了祢衡的恃才放旷,又打发祢衡去黄祖处。祢衡在黄祖那里,秉性难改,依然与主子黄祖发生言语冲突,黄祖一怒之下把他杀了。
罗隐把《过夏口》放在卷首,抢先掷过去一枚烫手山芋,看你钱镠用不用我。不用我罗隐,你钱镠就是曹操。用我罗隐,你比曹操还高明。
钱镠当时正在经营自己的军阀割据势力,求贤若渴,也听闻过罗隐的才华,看了这句诗,意会后哈哈大笑,立即写了一封亲笔信征召罗隐入自己幕下做官,他写道:“仲宣远托刘荆州,盖因乱世;夫子乐为鲁司寇,祇为故乡。”
仲宣指的是东汉末年大文豪、“建安七子”之首的王粲,避乱投奔荆州刘表,后归附曹魏;夫子当指孔子,做过鲁国的司寇,鲁国也是他的故乡。
钱镠像
钱镠虽然私盐贩子加底层军人出身,但是发迹后身边文人无数,他的授意,也能写出“仲宣”、“夫子”之类的语句。很明显,钱镠就要显示一下自己心胸比曹操开阔,别人都忍受不了的罗隐,我能忍受,而且还要为我所用。钱镠尊崇罗隐似王粲那样的文士,希望罗隐也如孔子一样在家乡做官,更是给他戴了高帽。
罗隐看到钱镠的信很受用,说了一句假惺惺的话:“如此看来,我是不可能离开钱镠了。”遂受任钱镠幕下钱塘县令。
在钱镠幕下,罗隐仍旧不改旧时脾性,嬉笑怒骂,有感即发,每每座上高谈阔论,活跃异常。可是钱镠爱惜他的才华,甚为器重,前后赏赐无数,与罗隐进进出出片刻不离。数次向朝廷上表章为罗隐求官,朝廷先后任命他做节度判官、盐铁转运使、著作郎。
罗隐也尽全力报答钱镠的知遇之恩。据说,钱镠初任节度使时,让手下的文士沈崧起草谢恩表,沈崧在谢恩表中极力描述东南的富庶。
罗隐说:“如今浙西刚刚经历过战乱,朝廷大臣们个个又急切索贿。沈崧起草的表章一旦呈上,您钱节度就要成为他们的鹰犬了。”
钱镠深以为然,让罗隐重新起草。罗隐这样写道:东南战乱方息,百姓流离失所,村落荒败,寂无人烟,“天寒而麋鹿曾游,日暮而牛羊不下”。这样的表章奏上,皇帝和朝臣们感觉再也无法从东南搜括,索性减免了东南地区人民的赋税。这里,也看出罗隐的心机和政治谋略。
又有一次,钱镠率幕僚巡视新建成的杭州罗城时,得意洋洋地说:十步一楼,固若金汤了!罗隐却提出了不同意见:楼不若内向,祸起于萧墙。
果然,军中武勇都指使徐绾、许再思趁钱镠外出巡视之机在杭州作乱,若不是罗隐及时提醒,钱镠的老窝差点就被人端了。
由此可见,老毒舌男干起正事来,丝毫不逊于那些所谓的忠臣良相。
老毒舌男不逊忠臣良相
罗隐爱讽刺挖苦,但是为了给钱镠脸上贴金,也写过一些逢迎拍马的文字。唐昭宗即位后改名为李晔,罗隐马上为钱镠起草了贺改名表奏上,里面有“左则姬昌之半字,右则虞舜之全文”。虽然表章没甚实际意义,但是构思巧妙,把昭宗的名字“晔”一拆为二,左侧的“日”字与周文王的名字联系起来,右侧的“华”字与帝舜的名字“重华”联系起来,那么也就是说,文王和虞舜的圣明和仁德,昭宗兼而有之,着实拍了一下昭宗的马屁。
此时的罗隐,已不再是过去那个“十上不第”的穷酸秀才。
不久,他又加上了司勋郎中的头衔,唐末的藩镇军阀们也纷纷抛来橄榄枝。一个叫罗绍威的节度使仰慕罗隐的声名,以同姓“罗”,攀为宗亲,推算辈分,甘愿屈尊称他为“叔父”。罗隐又擅长书法,与一个叫苌凤的制笔匠人关系不错,对他说:“笔,需要文抬高价格,让我为你的笔增价吧!”于是,用一种精美的雁头笺纸写了一百多幅字,买笔赠字。附近的士大夫们接踵而来,笔价涨至千金之重,却无不是为了获取罗隐的一纸亲笔字而已。
这段时期的罗隐,虽然官运亨通,但著作事业都无大的建树。
他在这段时间创作的作品,以歌功颂德为主,如对写给赏识他的罗绍威,罗隐写了《秋日有酬》:
旧业传家有宝刀,近闻馀力更挥毫。
腰间印佩黄金重,卷里诗裁白雪高。
宴罢嘉宾迎凤藻,猎归诸将问龙韬。
分茅列土才三十,犹拟回头赌锦袍。
诗中极力渲染罗的文武全才、雄姿英发,整诗无不洋溢着敬爱崇扬之情,大有拍马攀附之嫌。其他还有《魏博罗令公附卷有迥》、《寄酬邺王罗令公五首》等作品。
风雨飘摇的晚唐
后世再难继此才
天佑元年(904年),梁王朱温弑杀唐昭宗,篡位之心已明。
此时,钱镠已被朝廷封为吴越王。
朱温为了招徕英才,以右谏大夫的官职,特召罗隐进京。
说起来也真可笑,朝廷弃之如敝履的罗隐,乱党却视之如珍宝。
这究竟是朝廷糟践了人才,还是乱党在拉拢人心,答案不言自明。
但让所有人都感到意外的是,一辈子都被大唐朝廷,当做蹴鞠踢来踢去的罗隐,却断然拒绝了朱温的邀请。
昭宗被弑的消息传到杭州,钱镠特意找来罗隐咨询:朱温看来是要篡夺李家的江山了,我们该何去何从?跟着他吗?
罗隐却表现得很激励:奈何交臂事贼,为终古之羞乎!
他激切地建议钱镠起兵讨伐朱温,给昭宗报仇。
当然,钱镠肯定不会傻到拿鸡蛋撞石头,但他却对罗隐的异常反应很是好奇:罗老师,你咋那么大火气呢?朱温杀了昭宗,杀了那批朝中重臣,你不应该这么生气呀!他们给过你什么,你过去不一直是批评朝政的毒舌吗?
罗隐终知钱镠不会出兵,他只有写诗,只能写诗。
“屈指不堪言甲子,披风常记是庚申”。
甲子、庚申,一是年份,一是日子,昭宗被弑的日子。
朱温像
朝廷虐我千百遍,我待朝廷如初恋。谁能想到,过去讽刺朝政最猛烈的人,最后反而表现得最忠诚、最激愤,那些所谓的当朝重臣,却大都投靠了朱温,见风使舵,忘恩负义。
这实在是很悲哀。
后来,钱镠表授罗隐为吴越国给事中,世称罗给事。
五年后,77岁的罗隐病逝。临终前,钱镠前来探望,看着这位一生不羁放荡爱吐槽的大义之人,不禁泪眼婆娑,当场写了首诗,算作是为罗隐最后的评价:黄河信有澄清日,后世再难继此才。
罗隐在晚唐诗人中,该是活得最长的了,所以,他是唐末最后一位诗人,也可以说他之后再无唐诗了,因为此时已到了五代十国之际,正如清朝大才子袁牧诗云:“三生金榜无名字,一卷唐诗殿本朝。”
与其他几位晚唐诗人相比,虽说人格平等,但人品却有高下之分。
国难当头,忠奸立辨。以对唐室的忠诚度为标准,晚唐的文人,大致可以分为三等:
末等是皮日休、杜荀鹤与韦庄,贫贱必移,威武必屈。一个侍奉黄巢,一个谄媚朱温,还有一个,为了能当宰相,竟在西蜀劝王建另立中央。
次等是司空图、韩偓、郑谷,作为李唐的大臣,在朝廷危难之际,隐居藏匿,未能建功立业,倒也算独善其身。
上等则只有罗隐,一直被抛弃,从未生二心,坚决不食大梁俸禄,成为了晚唐著名文人中,唯一称朱温为“贼”的书生,立场坚定,铁骨铮铮,令人肃然起敬。一如他的小诗《小松》——
已有清阴逼座隅,爱声仙客肯过无。
陵迁谷变须高节,莫向人间作大夫。
陵迁谷变须高节,莫向人间作大夫。
所谓“陵迁谷变”,是指时局越是激烈动荡的关键时刻,越要守住高洁的真性情。要去做山松,孤高地屹立于孤山,切莫与污浊的世道同流合污。
愤世嫉俗、大肆批判的背后,是罗隐对国势日衰的忧心,对浑浊官场的痛恨,对尸位素餐的愤慨,对黑暗现实的抗争。
或许正因如此,清代文学家洪亮吉,对罗隐的文品和人品,都给了近乎完美的好评:
七律至唐末造,惟罗昭谏(罗隐)最感慨苍凉,沉郁顿挫,实可以远绍浣花(杜甫),近俪玉溪(李商隐)。盖由其人品之高,见地之卓,迥非他人所及。
罗隐这一生,从未在追寻自我的过程中迷失,他的事迹告诉我们:赞美与忠诚、批评与反对之间从来不能画等号。评价一个人,不能只在意他说了什么,而要看他真正做了什么,只有守住真性情,才能活出真自我。